二傻

二傻，没有真实姓名，村子里有人叫他二傻，有人叫他三愣。他在孩子心中却是一座玩具城。孩子们叫他傻宝。

“傻宝傻，没有家。傻宝傻，没有娃，一起来，玩泥巴。哦……哦……哦……”傻宝追着一群嬉闹的孩子，他自己却像被赶往水塘的鸭子，身体左右摇摆，肩膀忽高忽低，扎着各色毛线绳的头发在风中纠缠。整个村子荡漾在笑声中。

傻宝矮墩墩，胖乎乎，这种胖里带着干瘦浮肿，脸上的肉往下垮，像被浸泡的泥巴墙，一绺一绺的汗水流淌到地上，碎成一地的光阴。说话吞吞慢，嘴角总是露着微笑。

傻宝总有他干不完的活儿。他的正业种植庄稼，副业拉磨砸石炭。

他没有阴天晴天，没有白天黑夜。

每年冬天，整个村子二十多家取暖、做饭所需的石炭（大块头的石炭需要砸成鸡蛋大小的石块儿）都被他承包。

他一边砸着这些石头，一边唱谁也听不懂的自编小曲儿。而这一项浩大的工程都是在他完成白天所有活计后才开始的。

听村里的老人说，他年轻时有妻子孩子。孩子名叫狗蛋儿。

到处闹着饥荒，他领着可爱又乖巧的狗蛋儿，本分又老实的妻子四处乞讨。

他们乞讨的城市整顿市容市貌，沿街行乞的、天桥下流浪的……都被收进收容所。

直到有一天，他从收容所里出来再也没有见到他的孩子和妻子。

他不知道家乡的月亮有没有变胖，他不知道怎么找到回家路的。他站在垮塌的茅屋下，看蜘蛛结着无底的网。

“傻宝傻，没有家。傻宝傻，没有娃。一起来，玩泥巴。哦…哦…哦…”

他从恍惚中清醒，他要从这群孩子中找到他儿子的影子。他要告诉他的妻子，他们的儿子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着。

“呜呜呜……哇哇哇……”丫蛋大哭大叫。“蛇咬了，蛇咬了”，丫蛋的哥哥桑树扯着嗓子在村子里大吼大叫。傻宝飞奔过去，嘬起嘴吸出丫蛋腿上的毒液。

桑树满村子跑着叫着，“喔喔喔……傻宝吸蛇毒了，傻宝吸蛇毒了”，一不小心掉进了自家的茅坑，只有脑袋露在外面。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没有一点儿办法，傻宝赤脚跳进茅坑，双手高高举起桑树。

他看到满坑浮游一样的生物，有双眼睛闪亮着，发出娇嗔的光芒。那是他儿子的眼睛，一双天赋饥饿的眼睛。他要把这双眼睛举高到星星那里去。

朦胧月色，寂静的山村显得格外冷清。

傻宝抡起铁锤砸开石炭的声音在村子里回荡。那声音敲碎子夜和黑色的原子和粒子。

空旷的山村空荡荡的庄稼地，肥沃的汗水丰腴的贫穷。他抡起又砸下的锤子敲开黑夜坚硬的壳，却怎么也敲不出肥硕的面包和明天的口粮。

他每砸一个晚上的石炭，可以挣到两分钱，那时候五分钱能买一个鸡蛋。一截彩色的头绳（一截毛线）换取他几天的劳动力，更别说一枚发卡要倒腾掉他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出去乞讨十年回来变得不男不女，满头的花花绿绿。

　可是有一天，他头上变得异常安静。原来，桑树爹买的老鼠药，被自家猫吃了。傻宝抱着死去的猫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孩子。他在窗外挖了个大坑，把猫埋进去，插上绑着五颜六色头绳的木棒。

跪下叩了三个响头，他要放下铁锤和磨盘，为猫守灵。

远处传来锣鼓的声响，还有鞭炮声。“哦，今天是村里双喜的日子，我怎么忘记了。土豆考上了大学，黑子今天结婚。”傻宝把积攒了多年的积蓄分成两份，一份给了土豆，一份给了黑子。远远地离开热闹场地，他明白这种场合不适合他。他也从来未参加过村里的任何喜事。

一群孩子丢了几颗糖给他。“傻宝傻，没有家。傻宝傻,没有娃，一起来，吃糖吧”！傻宝给孩子们笑。

村子回到寂静，傻宝回到那间半堵墙的茅草屋，沉沉睡去。

他什么时候死去的没有人知道。孩子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攥着几颗糖。

两个村民抬着一块陈旧的木板走向后山，傻宝的身体在他们踉踉跄跄的脚步中像夕阳下水桶里晃动的水想要泼出木板又被木板卡住。